[狗崽]长生劫

*收录于狗崽合志《流时》

*本子解禁了,把文放出来~

*后晴明时代,狗子崇德天皇设定,开放性BE,微车,慎。

*阴阳师手游同人




凤凰林已沉寂多年无人踏足。

火烧云镀满清秋的天际,江山染霜,唯有这里灼灼芳华,仿佛时间停滞。

传闻中,不老不死的巫女最后出现的地点,便是凤凰火熄灭之地了。

 

“贪嗔爱痴妄,这么多年了,即使生而为妖,你也未曾看透过。”

久无人烟的清静之地,巫女烹茶待客。她如同从前那般白衣红裳,长发束起,只是脸庞褪去了苍冷。她拂了拂袖摆,神情平静宛如看穿世故,碧眸中沉淀着岁月的通透。

 

“小生只是为解开一段孽缘。”来者还似少年模样,自比书生风雅,不像当年狡黠,而是带着些玩世不恭的沉稳风度。

 

他已有觉悟。巫女微笑道:“也罢,既然是晴明之托,我便破例为你占卜。”

来者仿佛听懂了巫女的不赞同,也不介意,只是笑道:“麻烦比丘尼姐姐。”

 

巫女微微合起眸,无声念动咒文,青色的光芒从她的手杖上浮现。

卦象不平,恐有坎坷凶戾之象。

凶,大凶。

 

“莫仿飞蛾事,徒然扑夜灯,阴阳自有道,相顺不相违。”八百比丘尼微叹,道:“占卜如此,你还执意如此?”

 

妖狐纵有心理准备,也为之一默。但是他忽的笑了,并无畏惧,如当年一样任性轻狂。“巫女姐姐不必介怀,小生主意已定。只可杀我,不可阻我。”

 

八百比丘尼抬起眼,微微笑道:“回到平安京吧,八重樱开放之时,于漫漫宫闱中,你将寻找到你所要找的人。”她抚了抚凤凰的尾羽,看似云淡风轻,实际暗含警告道:“生为妖怪,已逃脱生老病死,又何必落入七苦。”

 

“你要知道,最苦,莫若求不得啊。”

 

“无所谓罢。”妖狐打开折扇,掩唇道:“已过经年,小生早就习惯了求不得的滋味。”

 

 

绛青色衣袍的书生背着画卷,手中提着笔筒,足着木屐,悠悠然地行走在廊下。紫藤花如流瀑悬挂于廊上。曲径通幽,暗香浮动。

枯山水与假石,嵌在玲珑庭院之中,浮花于曲水中漂流。正春风。

 

他的眸泛着鎏金,银发如瀑,引一身风流。带路的宫人神色恍惚间,仿佛见他依稀有灵动狐耳,定睛一看,却又是束冠青衣的温雅书生。

青灰色的屋顶将天空割裂的支离破碎,宫廷宛如牢笼般囚禁着其中的人,不得自由。

 

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,时而似缘纯正的少年公子,时而又似游方天地的闲散书生,唯有唇边一抹淡而远的笑意,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。

他闲庭信步般过木质的回廊,步入这幽深不见边际的宫廷了。

 

这长廊终有尽头。

不知穿过多少竹帘垂幕,宫人停在了绘着山水的屏风前。

 

“陛下。”他心领神会地拂衣拜见,跪坐在坐垫之上,抬眼看着那一抹侧影。朦胧,颀长,在摇曳烛火的映衬下看不真切。

 

“听闻藤原阁下向我引荐了一位擅长描绘神鬼的画师。”帘幕后的人曼声说道,声音清冷高贵,不似凡尘之人。

 

这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,崇德天皇。

 

“小生画技平平,承蒙藤原阁下抬爱,得见天皇陛下,实乃三生有幸”他挑起眉,神色却透着些散漫,不若其他得以面见天颜的平民。他顺势解下背上的画卷,交予宫人呈上。

 

那人静静观赏了一番,却见画中人物栩栩如生,呼之欲出,也不吝啬地攒了一声好,便说道:“汝以后便是吾御用的宫廷画师。”

 

“谢陛下赏识,小生万分惶恐。”

 

“实不相瞒,吾时常为噩梦所困,梦中魑魅魍魉,着实逼真。”那位尊贵的天皇陛下沉吟片刻,终于起身,从这一片暗淡中走出。

 

他撩开帘幕。起初是一只手,修长苍白,适合拨弦烹茶,亦可翻云覆雨。

白衣蓝纹的常服合身,漆黑的发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脸色,更显病态的透明。他正年轻,眉眼间带着孤傲,面容如冰雪雕琢,不染凡尘。

 

皎皎如夜空之明月,皑皑如山巅之白雪,又灼灼似长明之夜灯。仅是他存在之处,风流红妆皆失色,倾城亦黯然。

 

“吾之梦中时而出现狰狞鬼相,青鬼赤鬼,恶目利齿,残害众生。又常有一银发黑翼之人,竟与吾样貌肖似,其神色凛冽却不似吾,皎皎如神明,时而又厉厉如鬼,此人过处,血池地狱,白骨荒原,时时灼痛吾之肺腑,令吾辗转反侧,时而沉睡不得醒,实乃梦魇。”

 

“土御门大人建议吾寻一载体镇压之。”他的语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:“汝可愿为吾绘一卷百鬼图,驱除邪祟。”

 

妖狐听完,不紧不慢地笑了。他这一笑,眉如春山,眼波流转,动人至极。

“为您分忧,小生不胜荣幸。”

 

“吾见过你。”尊贵的天皇端详他的面容,只觉的万分熟稔,却不知从何而起。他的语气笃定,手却不知不觉伸向他的脸庞,企图触摸这张多情却又熟悉的脸。但只一瞬,他却又恍如惊醒,若无其事地收回思绪。

 

是了,他常年囿于宫廷,怎会见过这一山野画师。

 

“那大概是在梦里。”妖狐的语气低柔,泛着金色的眸子狡黠地眨了眨,拖长了音道:“缘分总是很奇妙的,陛下。”

他凝视着妖狐,微微弯了唇角,应道:“许是吧。”

 

宫人膝行而来,语气战战兢兢,低声道:“天皇陛下,鸟羽上皇邀您于前殿一见。”

白衣的天皇神色陡然一变,声音如骤雨寒风:“不去。”

“源大人和藤原大人也在,说有要事相商。”

 

他拂袖将茶盏扫落在地,发出碎瓷的响声。

“这是威胁吾?”他忽地冷笑道:“也罢,吾百般退让,也无济于事,不如一见,看看那位到底想要如何。”

妖狐只是不语,折扇遮住了他的神情,而他却目送着天皇的背影消失在拐角,然后露出极轻的一声嗤笑来。

 

 

 

今夜是难得一见的血月。平安京幽影朦胧。依稀有黑影笼罩于宫廷之上,殊为可怖。

 

血月能够增强妖的力量,往昔被平安京四神结界挡住的杂碎小妖,难得等到了这个空隙。灯影晕染这夜色,或是书写着和歌,或是绘着八重樱,孤悬殿前。便是妖影重重中唯一的光明。狂风乍起。

 

被吸引至此的百鬼裹挟着腥臭的血味,目的地正是毫无防备的,脆弱的宫廷。

 

而那青灰色的屋顶上,却已然站着一个人。

 

妖狐已不是那青衣的宫廷画师,他撕开了那一层故作风雅的皮相,露出他属于妖的一面。

狐耳和狐尾随风肆意摇摆,妖气四溢,绯衣白裳。他一抽发绳,银发在狂岚中飘舞。

 

“似乎有些不速之客呢。”妖狐唇角依旧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,声音拖长了,却有些艳丽的嘶哑:“乌合之众,也敢踏足天家领地?需要小生送各位一程吗?”

 

“我道是谁,咯咯咯咯……原来是从前晴明手下的妖狐。”九命猫妖舔舐着自己的爪子,跃跃欲试,仿佛虽是将要扑上前去将阻挡者撕成碎片。

 

“啊~凭那位大人的美貌,我若是能得到他的头发,定是能变得更加美丽。想一想就抑制不住了呢~”食发鬼手执烟杆,笑的妖媚。

 “晴明已死,丧家之犬又何必来吠!还不快快让开,让我等取了大天狗转世之肉身,兴许还能分你一杯羹。”天邪鬼赤也不甘示弱道。

 

“就凭你们这群杂碎妖怪,小生连认真的心思都没有呢。”

妖狐语气轻慢,却透着极致轻狂,他折扇一扬,周身狂风四起。这些年越发炉火纯青的风刃之术,已能横扫群雄,无一合之敌。

 

“在狂岚中起舞吧,狂风刃卷——”

 

天邪鬼赤叫嚣最狠,被妖狐一击轻描淡写地削去半个脑袋,在嘶吼声中滚落在地,血溅五步。他赤目圆瞪,似乎还未反应过来便魂归幽冥。

 

他的妖气还未散尽,瞳孔里却又映出了数十小妖身躯四分五裂的残忍模样。

妖风乍起,妖狐面前赫然出现一道以妖气划分的界限,妖气泛着蓝色的幽光。

 

兴许是他方才的雷霆手段使得众妖畏惧,皆在私语,却未有人敢越雷池一步。对方浩浩荡荡的阵势,已被他轻易打散,退却之意已起。

 

 “小生可还未曾认真,识相的,莫踏过这条线。”妖狐却知道,今夜并不是这么好打发的。他手中捏着的气刃锋如利刃,过处必定血肉横飞,可以他一己之力,要对付这些妖怪,却也是勉强,必然是要抱着以命相搏的觉悟了。

 

而他向来是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的。

而且,使命是守护天狗一族的家伙们,也该来了。

 

 

血月被黑云遮住,黑暗笼罩,鸦羽从空中飞落。

天邪鬼捡到一片落羽,下意识地抬头看去,才惊惧地发现,遮挡住月亮的哪是什么乌云,而是成群结队的鸦天狗。

 

黑翼抖落无数羽毛,妖气震天,血月的光辉也被全数遮掩。他们悬停空中,以守护之势,赫然将主人所居宫舍团团围住。

 

“天狗不死不灭,转世之躯引得无数人觊觎,又托生尊贵的天皇之家。天之子,天生便有无上尊荣,如此大妖之血肉,必将为强者所得,可是尔等可觊觎的?”

 

妖狐舔舐了一下唇角,血的气味让他彻底兴奋起来,他的本性嗜血凶戾,此刻又何妨大开杀戒。

“而小生,便将是那个胜利者。”

 

百鬼夜行终究于子夜退却。

不过是乌合之众组成的百鬼,妖狐与鸦天狗们通力合作,胜负已分。

 

交战已歇。为首的鸦天狗落在他的身侧,手执长矛,同他寒暄。妖狐雪白的狐尾已经沾满鲜血,他正倚在屋檐上理着自己的长尾,动作懒散。

 

“自主人死后转生,已经五十年了。”鸦天狗仿佛在唏嘘时光荏苒,人间流离不定,他叹道:“晴明已故,这天下又有何人来守?”

 

“你不妨问一问,我们守着的那位大人。”妖狐以扇抵唇,笑道:“若是那位大人知晓,定是天子守国门,君王死社稷了。”

“大天狗大人始终是这么固执。”

 

“也罢,放他去守这个天下。”妖狐道:“我们守他便好。”

 

 

 

他困于梦中,血雨腥风。

他依旧于尸山血海之上醒来,灰蒙蒙飘着细雨的平安京泛着杀戮血气。生之缧绁,死之囚徒,四处火海,悲泣哭嚎,仿佛炼狱。

 

梦中,背负双翼的鸦天狗持着矛护佑他身侧,又很快被强大的妖魔割裂成碎片。他身边也曾有过以乐音统治的妖怪,却又下一瞬间分崩离析。八岐大蛇之殇,阴间裂缝,黑晴明生死,四神结界,一切如潮水般涌入他的梦境。

 

他伤过,痛过,执迷不悟。

无数如浮光碎影般的故事,丝丝缕缕缠绕着他,将他困在方寸之间。

 

“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义吗,大天狗?”身着蓝色狩衣的阴阳师,手中捏着符咒,神色几分复杂悲悯。他的身侧,是博雅手执长弓对准他的身影。

梦中的他,不屑地展开黑翼,回望一眼充斥冷嘲热讽的平安京,随即毫不留恋地向着一轮明月飞去。

 

他忽然惊坐而起,抚着胸口,不知不觉汗湿重衣。肩胛处一阵撕裂的痛痒,仿佛随时都可裂骨生羽,展出那凛然天下的黑翼,他下意识地去抚摸那一处,心中惶惶。

 

四周垂着的帘幕影影绰绰,半透着的纱,竟印着扭曲黑影,定睛一看,却又是窗外竹影,疏淡有致,在风中摇曳而已。

 

炉中水沉香已经烧完,油灯也灭了。

室内弥漫着清幽的气息,风摇影动,竟如什么人来过一般。

 

 

 

“陛下,您走神了。”仿佛察觉到正在诉说故事的天皇有些许晃神,正提笔描绘百鬼图的妖狐便轻声提醒。

 

妖狐技法纯属,加之大天狗所描绘的妖怪,他大多有过一面之缘,便下笔如神。他挽着自己宽大的袖子,笔墨落在空白的画卷上,便笔走龙蛇,不多时就绘成。

 

“有妖名鸦天狗者,背负双翼,嘴如鸟喙,带赤色狰狞鬼面,身材矮小,可飞翔与天地间,时常跟随大天狗左右,使正义之刺,裁判世间不公。”

 

“有大妖名酒吞童子,赤发赤瞳,面容俊逸,身形矫健,他背负鬼葫芦,身侧常伴罗生门之鬼……”

 

他似乎很少有这样和人尽情对话的时刻,自少年时期,他便清冷不似皇室中人,对宫廷倾轧深恶痛绝,避之不及。

 

他多么孤直,不愿稍稍曲折自己傲骨,奉迎重臣,乃至鸟羽上皇。而他也深知无用,只因为他身份尴尬,隐忍至今。他常举办和歌会,赏花宴密会亲近自己的大臣。于是,在旁人眼里,他便是个沉迷声色不理朝政的傀儡陛下了。

 

奏不出朝堂,令不出宫门的滋味,又有何人能懂。

 

他心中郁郁,也索性提笔写字,龙飞凤舞般的“明镜止水”四字,令妖狐端详一番,叹道:“陛下心气甚高,定能心想事成。”

“你又不知我心想,又怎知我必事成。”

 

“您分明心有郁结,却时时自省,提醒自己心如止水,分明是作隐忍之相。”妖狐正在以茶色染着画中妖衣袂,提着袖摆的样子颇为悠然自得。他仿佛是无心之言,又句句直击要害:“凡是忍得之人,必是心有大志向。”

 

崇德天皇一时静默,看着画师的眼神也有所不同。

“还有一个无趣的故事,不知卿可愿听一听。”

 

一腔孤勇无可倾诉,明明身为最尊贵的天皇,幽居深宫中,竟无一知己,他终究是寂寞透了,却又不可在这四面楚歌之境诉说真心,唯有将心志托于故事,说与他听。

“但讲无妨,陛下的故事,小生自是万分愿意听的。”

 

“从前有一大妖,性孤直傲慢,银发黑翼,有通天彻地之能。他千年来坚守大义,除恶务尽,受人敬畏。”

“以妖之身份,行正义之道,着实不易。”

 

“可追求大义的他过于固执,竟然受人蛊惑,走了邪路,助纣为虐,差点使得生灵涂炭。”

“愈是认为自己正义的人,越是容易迷失方向。”妖狐叹息。“过刚易折,就是这个道理。”

 

“后来,他知自己被人利用,终究醒悟过来。”崇德天皇道:“可已为时晚矣,天下将乱,八岐大蛇复生,他纵使极力补救,也难以回天。”

“他手上有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,于是承受万般骂名,受尽世人不解的苦楚。他本是几近神明的存在,却又被人类认做恶灵,被惧怕,被憎恶。”

 

“妖怪,又哪会在乎这些呢。”妖狐吃吃笑了:“在这命运的锁链之中,妖高高凌驾于众生,真如这位大妖一般,世人冷眼不过尘灰,拂衣即散,又怎么会在意蝼蚁的看法。”

 

崇德天皇时常梦到这些,想来也是懂得一二。自己的前生必是与这位大妖有关。可他毕竟生而为人,便自欺欺人,不已妖自居,反倒觉得自己能作为人活一世,便也不枉此生。

妖狐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,安慰似的将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。

 

“世人都说他偏执傲慢,又怎知他一腔孤勇,又怎解他毕生隐衷。”妖狐说道:“您不必为其叹惋,他不顾世人冷眼,也向来不屑同情怜悯,坚持己道,至死不渝。”

在他最后一个音节发出之时,妖狐却被人捉住手腕,是几乎将他捏碎揉散的力道。

 

“从未有人对吾说过这些……”伴随他多年的彻骨寒意,终于春水初融,从骨子里透出些暖意来。

纵有千言万语,他却不知从何讲起,只得静静叹道:“这宫墙,实在是太深了。”

 

那位大人依旧如故。妖狐的表情也和缓温柔下来。

“无妨,您要是有何不可解的,尽管宣召小生。”

 

 

 

妖狐面圣的机会,却在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。他向来是精通玩乐的,人缘也颇好,很快便与朝中位高权重的公子们混熟,一来二去,倒是常在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见到天皇陛下。

 

或是隔着走廊,见他的仪仗过去,仅仅惊鸿一瞥。或是在紫藤花架下绘画,微微抬头就见到那位大人经过。

 

如朝中传言,崇德天皇痴迷花鸟诗酒,不务正业,聚集朝中年青子弟们举办和歌会,政事大多都是鸟羽上皇亲自过问,仿佛一道高墙,横在傀儡天皇与他的臣子中间。

涉及宫闱秘史,崇德的身份尴尬,愈是不近权力,愈能明哲保身。

 

妖狐的画技惊艳四方,自有不少人请他在宫中走动,人物肖像,花鸟鱼虫,皆是栩栩如生。大抵都是记录和歌会的盛况,与朝中纨绔玩乐,倒也杀时间。

 

本应成为焦点的那个人,天皇陛下,一如既往冷淡的神情,眸底却又充斥着厌倦,倒是志不在此的模样。

 

妖狐笑了笑,便抱着画卷递了上去。关于妖怪的部分,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一样秘密,便有种与众不同的亲近了。

 

“陛下最近睡得可好?”想来是好的,毕竟百鬼夜行已被他与鸦天狗逼退,旬日内不敢来犯。妖狐也不是第一次夜闯寝宫了,每每见到他梦中辗转反侧,都点上安魂香,清幽的味道安神定气的效果极好。

 

“阴阳师所言,倒还有几分用处。”

“晴明后无阴阳师。”妖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折扇,语气中的不屑极为明显。“卜两三卦便可收妖除魔了吗,怕是连收低等妖怪都要费老大功夫吧。”

 

阴阳师是朝中机关,敢于以这种口气评论的人少之又少。

 

“聊胜于无而已。”他也不否认,道:“畏惧鬼神是人类的天性。”

 

“您说笑了,您并非是畏惧。”妖狐道:“您渴望回到他们中间,因为,比起人类,妖怪性情直白,以实力为尊,妖的世界兴许才是您的归宿。”

 

“……荒谬。”妖狐的话仿佛戳中了什么隐秘的心思,崇德天皇突兀地出声打断,紧紧皱着眉,仿佛动了怒一般。他转过头,一字一顿地道: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 

“失礼了,小生怕是醉了,又胡言乱语,自罚一杯。”妖狐又饮了一杯,嘴上道着歉,脸色却毫无失言的悔意。他那似笑非笑的眸子中流转着晦暗不明的情绪,仿佛能洞明面前人的思想。

 

“人类活在世上,总有诸多枷锁,朝生暮死,宛如浮游般脆弱。而妖怪不一样,不受拘束,逍遥自在。除却命运,万事万物都无法成为妖的枷锁。”妖狐把玩着酒杯,意有所指地感慨道:“您呀,却是拘束太多,困于凡人方寸之间。若是您大彻大悟,这世间又有谁能拘囿您的灵魂,又有谁能阻挡您的脚步。”

 

您可是几近神明,通天彻地的大天狗啊。

 

“人生在世,总有不自由。为了完成大义,吾并不介意做出牺牲。”他似乎听出了妖狐的言下之意,结合他的梦境,此人怕是将他的身份猜出了十之七八。于是他也不遮掩,取舍与定夺颇似当年,却无端多了几分人性。

 

上古大妖竟修出了人性,这是何等荒谬之事。妖狐也不禁侧目。曾经的大天狗固执傲慢,目下无尘,随心所欲,怕是万万想不到他也能为大局而隐忍,通晓世故,看穿人心的。

 

“人类啊,真是莫名其妙的生物。”妖狐也不再是少年,便也不似从前,尽是些偏激乖张的想法。他想起故主晴明,眼波到底是柔和了些,他道:“不过这样的改变,之于您,倒也不坏。”

 

 

从未有一任天皇,住处竟是这般冷清。

退居上皇的那一位的存在,如将坠未坠的风雨,提醒着臣子们,这朝堂院政并非听从于当今天皇。

 

这些时日,他们弹琴作画,吟诗赏景,显然是极为投契了。

这一位显然将他当做知己看待,时常召他伴随左右,整日不理朝政,只顾玩乐,仿佛已经认了自己作为傀儡的命运。

 

但妖狐却知道,那一缕寂寥的笛声中,透着怎样的决绝与抱负,他又是怎样胸怀天下,蛰伏在这方寸中,寻觅着一展身手的机会。

 

即使已失去了记忆,他也不愧是“那位大人”,教人无法看轻。

 

 

细雨初歇,空气中泛着湿润的青草气息。春意染满庭院,光渡琅轩悄然而来。

 

“深遂幽缈夜樱寺门。”白子落时,初春樱花从庭前飘落,正巧落在棋盘上。妖狐捻起花瓣,慢悠悠地吟着风雅的和歌,意境渺渺。

 

“山樱僻处无人见,着意留春独后开。”坐在他对面的青年看似沉默,眼中却有着从未熄灭的光芒,他黑子落时,如尖刀刺入白子阵中,割开重围,似乎要将对手斩落马下。

 

“朝花夕凋,只恨春易老。”妖狐处于劣势,也不着急,只是端起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,轻轻一叹:“您呀,只进不退,可是要惹麻烦的。”

“逆水行舟,激流勇进罢了。”

 

青年见面前之人银发上落满了花瓣,便探过身去,从他发上摘下一瓣樱花,吟道:“一瓣樱花里,千言万语难。”

 

语带缱绻,唇齿间吐出的字句,暧昧浮动在春光之中。

情本就是风雅之事,亦可入歌,真作假时倒是分辨不清。

 

妖狐稍稍向那人眼里看去,那里薄冰初融,幽深如潭,一如往昔。妖狐倒是不知那一抹绮思,是否是他晃神间的错觉了。

 

妖狐向来是不怕追根究底的,他笑道:“您又有何千言万语,要对小生倾诉呢?”

他却不答,只是拿起笛,吹奏了一段淡雅的旋律。这乐声仿佛代替了一切语言,百转千回,仿佛融入这春光中了。

 

千言万语不可说,索性不说,若是将那一抹情丝拆分干净,细细捋清,反倒失却了最初的那一份惊艳了。

 

妖狐索性也不追问,将折扇打开,掩住自己微微弯起的唇角。听着这含情的笛声,他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一片潋滟,忽的开口道:“小生曾听说,有僧人见风吹幡动,一人曰风动,一人曰幡动,争执不休。陛下认为,是风动,还是幡动?”

 

乐声戛然而止,唯有烹茶水沸的响声。

到底是风动,还是幡动呢?

 

情丝如网流离在空气中,他不忍惊动心湖里翩跹点水的那只蝶,于是放下了笛子,偏了偏头,去看那廊下樱花似锦,轻轻喟叹道:“今日的樱花……真是美啊。”

 

 

 

夤夜中依稀有月的微光,静静照着默然河山。夜至未央。

 

油灯明灭,衬的正在挑灯苦读的天皇格外的清隽,他面前的桌上却伏着一只浅醉的狐狸,一壶酒已空,他执着酒盏挑起眼尾的模样,明媚又动人。

掌天下权,美人在侧,当是这世上男人最终的梦想了。

 

军国大略着实无聊,妖狐开始饶有兴趣地听他讲了两段,半个时辰后,便嫌起这不够风雅。他以手臂撑着下颌,对那正在读大唐传来的政要史册的青年调笑道:“您可真用功,但恕小生直言,您的叔叔情愿您整日吟风弄月,举办和歌会,玩赏舞姬呢。”

 

“所以吾白日游园赏景,饮酒作乐,与汝把臂同游。”他闻言,眼眸里流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,道:“夜里与汝秉烛夜谈,把酒夜话岂不美哉。”

 

妖狐一怔,继而醒悟到这位大人是把自己当做挡箭牌了,顿时语带哀怨地叹道:“又何来夜话,只有小生一人独醉罢了。看来小生的魅力,还不如遣唐使带来的书一分一毫,真是令人伤心。”

 

青年掩卷停笔,眉眼间清寒不再,却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容。

“并无此意,待吾看完这一卷。”他缓了缓神色,伸手撩起妖狐散乱的发丝,放在指尖细细梳理。这动作自然无比,坦荡的仿佛不存在暧昧。

 

那位大人毕竟生而为人,已不复大妖威严了呀。

但就算是为妖之时,妖狐也是那个敢于动手动脚的存在。妖狐向来是被宠溺惯了,捏着嗓子道:“大人整日宠幸书卷,看也不看小生,真是让人好生寂寞。”他这腔调,百转千回,惹人怜惜,倒也透出了十分的痴怨来。

 

“吾为天皇,天命传祚于我,吾自当为这天下鞠躬尽瘁。”他维持着他的端正庄严,却在妖狐带着玩闹的调戏中渐渐崩裂。“卿知吾,想必也是能够理解吾打拼一二之决心……”

 

妖狐却只是笑,伸手抚摸他直衣上绣着的纹路,仿佛惊鸿掠水,拂过他心上的尘埃。

他这等风月模样,倒像是那祸国的妖孽了。

 

于是年轻的天皇轻叹一口气,伸手掩住那双金的璀璨的眸子,试图遮去几分艳色,但这是无用功。他一低头间,便看见妖狐舒张的白皙锁骨,与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红的脖颈了。

酒香流转在空气中,他明明只是浅酌,却仿佛也醉了。

 

灯油烛影下,妖狐随意一歪,倚在了他怀里,牵扯着两人的衣冠和袖带。长衣袖摆交叠,缠绵悱恻。他似是撒娇,又似是刻意的引诱,眼尾也挑上了淡红,如氤氲的桃花。人面春风。

 

狐的艳美向来不是人类所能抗拒的。

 

而大天狗呢,他又如何?

当然不能。

 

滴滴滴

 

他被檐下落雨惊醒,薄睡不消残酒,熄灭的香还缭绕在黯淡的室内。凌乱的衣物随意堆叠,唯有枕边露出的半张睡着的脸,褪去了艳色,反倒显得有些纯真无邪起来。

 

年轻的天皇觉得有趣,执起妖狐的半截发尾,拨弄着他浓密的银色睫毛。这个动作并不严肃,倒是透出他难得的恶劣。

 

妖狐倒是睡熟了,这小小的恶作剧只换得他不满的皱眉,然后缩了缩把自己拱进被子里,给人一种像是毛茸茸的感觉。而那艳绝的脸,褪去浮华,却又透着些别样的明丽,他作弄够了,又是温柔地用手细细描绘那张脸的轮廓。当真是艳骨天成,让人欲罢不能了。

 

撩人美艳的狐狸,崖边最秾丽的花朵。这种风致,他纵然写尽了和歌俳句,也写不出精魄。环绕的谜题,仿佛前世的熟悉感,与他眉目盈盈,都成了心中描不尽的山水。

 

他又是这一笔,画中绝色,玉中骨髓,泼墨山河。

 

 

仲夏夜,大雨倾盆。

 

窗外大雨透过洞开的窗户落入屋内,只听雷声阵阵,稠黑的天幕无端压抑。宫人聚拢起来在檐下碎嘴,妖狐耳朵何等灵光,却也懒得与人类一般见识,只是去不动声色地将窗户合上,惊跑了数人,望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,他也不恼,只是笑着取了些雨水,拟作煮茶用。

红泥小火炉,煎雨煮新茶,倒是风雅。

 

“外头何事喧哗?”正读着政事书的青年倒是舍得分出些心思,问了一句。

“怕是在议论,小生是什么时候爬上陛下的床的……”妖狐向来对这些闲言碎语不屑一顾,能睡了大天狗的转世,可是他从未得到的成功,妖怪的世界中,可是要引以为豪的。

 

“这些人当真胆大。”青年冷哼一声,无甚表情,只是手指已经将书卷捏皱,手腕间青筋毕露。

 

而妖狐却知晓他对恶语的痛恨,握了那只手去,以指腹慢慢揉着他的手指,直到他的神经放松下来。他的五指纤长,指腹却有薄茧,指甲修剪整齐,温暖熨帖至极。

屋外雷声大作,油灯被无名风吹熄,乍然一片黑暗。

 

方才暧昧的气氛消失殆尽。妖狐仿佛预料到了什么,手中握着折扇,笑意不变:“您可知晓,阴阳师之中有一种咒,亦是能够害人的。”

 

“哦?你是说……”

“小生不才,也认识一位有名的阴阳师,学了些手段,想来是比当下阴阳寮内那些乌合之众还好些。”

 

妖狐从容地以火石打火,重新点燃油灯,一室敞亮。他手中端着一盏,在室内悠闲地转悠起来,不多时就从隐蔽的地方撕出几张符咒来。

 

“这是何物?”

妖狐端详了一阵,嘲讽地挑起唇角,说道:“陛下,看来您可真是招人嫉妒,这咒会引鬼作怪,使人身体渐渐虚弱,看上去像是自然染病,阴毒无比。”但对方失策之处在于,虽然没有恢复妖力,他毕竟是大天狗转世,肉身强健,又怎会怕这等肮脏手段。

 

“无非是挡了路,有人盼着吾死罢了。”

“这可不成。”妖狐闻言,随手一捻,符咒便寸寸成灰,散了干净。他的笑一如既往,却带着些许冷意。“盼着您死,也不问小生答应了没。”

“何必如此?不过是常有的事而已。”

 

“不过是群蝼蚁,好不容易寻到了您,小生怎能让您受到威胁?”自那一日后,他已经漂泊沉浮五十余年,好不容易寻到大天狗的转世,又怎能轻言放弃。

“吾之性命,很重要?”他垂眸,看着妖狐那张挂着从容闲适笑意的脸上第一次染上杀意,不禁问道。

 

“你是为了谁,你又从我身上,看到了谁?”

这个问题的答案,他几乎已经知晓。但他依旧固执地问出,他的眸子亮的慑人,几乎强硬地抓住了妖狐的腕子,把他拖到身前,一字一顿地问道:“是大天狗?”

“……”

 

“我不是他。”年轻的天皇心里一沉,看到妖狐不语的模样,眼底的光又一点点地黯淡下来:“如果是你期望的,那你还是离开吧。我是天皇,要对我的子民负责,我,绝不会选择成为妖怪。”

 

 

不欢而散。

自那雨夜之后,妖狐便像是回避似的,借故消失在宫廷内了。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深情错付,而是着实纠结大天狗转世崇德天皇潜意识不愿变回妖怪这一事实。

 

这是一道劫难,冥冥之中自有定数。想来,转世为人也是对心的修炼,佛家向来推崇轮回,若是能凭依自己渡过轮回,解开心结,大天狗回归之时力量必定是更加强盛。

 

“大人不愿回来领导吾等吗?”鸦天狗首领听到妖狐的转告,脑袋几乎都耷拉了下来,看上去很是灰心丧气。“吾等同侪一直在等待大人的归来。”

 

“那位大人怕是觉得,比起他一惯匡扶正义的做法,如若作为天皇,拥有权力,想来能做出更多有益的改变……”妖狐道:“而且,他似乎对于自己的人类身份格外坚持,倒也急不得。”

 

“即使大人现在不归来,吾等也会守护到他阳寿尽时。”忠心耿耿的鸦天狗举起酒杯,面露肃然:“妖怪的寿元长得多,人类的一生,吾等还是等得起。”

“对,等得起。”妖狐笑着斟酒,与他碰杯,他漫不经心地笑了:“都等了五十年,再等个五十年,又有何妨。”

 

鸦天狗看到他的神色,欲言又止。

 

再等五十年,只怕他又是要守着故人旧棺椁,上穷碧落下黄泉。

 

 

“陛下,吾等认为有妖怪祸乱宫廷,请求彻查。”

“不准!”

“鸟羽上皇陛下执政时期也曾有过类似之事,狐妖玉藻前使上皇重病,幸得晴明阁下将其赶出宫廷,切不可重蹈覆辙啊。”

“都滚出去!”

 

斥退聚拢在他身边的阴阳师之后,他难得浮躁,静不下心来处理事务,只得在院子里散步。紫藤花如瀑般垂在廊下,他也无心去聆听鸟语,满心都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。

天知道那个雨夜,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了离开二字。言语是最伤人的刃,他无法揣测那个人是怎样挂着勉强的笑意,故作轻松地对他告别,最后消失在茫茫大雨之中。

 

爱如一场初春骤雨,润物无声,却又悄然离去。

不过,在阴阳寮的人注意到有妖怪的事情之后,他反而是离去安全一点。

 

他心烦意乱,提起笔墨,落笔却是一双熟悉的眉眼,跃然纸上,似嗔似笑,风流多情。

“如果这算是狐妖的蛊惑……”他缓慢地想道:“啊,我怕是药石罔顾了。”

 

以前他不像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类,反倒不可亲近如神,如今他却是被生生拽入凡间,陌生而复杂的情绪主宰了他的思绪,酸甜苦辣的滋味通通尝遍,竟是感到了心扉处隐隐疼痛。

脊背处一阵刺痛,仿佛什么要破骨而出。

 

这种感觉又来了。

 

“吾不愿成为妖怪!停下来!”他恼怒地低声道,仿佛在呵斥着这种变化,而这似乎有些效果,那撕裂一样的阵痛渐渐减轻,不多时,便归于平静。

 

 

妖狐未曾料到,百鬼夜行会以这个方式到来。

多年沉淀的阴阳寮封存的禁术数不胜数,却没有想到,竟然有人敢使用与百鬼签订一次性契约的术。

 

已至黄昏,天边昏黄暗淡,依稀有血色透出。正是逢魔之时。

妖狐面露凛然,独自守在清凉殿顶端。而围绕在殿外的,除却使用禁术的阴阳师,还有相当庞大的百鬼夜行,正隐匿在一片浓雾中,蠢蠢欲动。

 

“清姬,骨女,食梦貘,般若……来了好多旧面孔,哟,洛新妇姐姐怎么也凑这个热闹?”妖狐嘴上客套着,实际上已经暗暗叫苦。

 

“条件很优厚哦,人类付我们相当多的贡品呢。”洛新妇咯咯地笑起来,还给妖狐抛了个媚眼。“不过没想到目标是天下至尊的男人,怎么样,要不要现在就撤走,姐姐给你放个水,留你一条小命。”

 

驱使百鬼的阴阳师手上握着握着召鬼幡,皱着眉头命令道:“请各位不要拖延了,大人的命令是送那一位上路。”

 

妖界森严的等级使得往日没有敢于觊觎大天狗的妖怪,但是如今不同,他只是毫无妖力的凡人,多么惹人垂涎。妖狐心知其中利害,如今来犯之妖已是他与鸦天狗们无法抵挡的。向来审时度势的妖狐万般无奈,足下却又像是生了根般,无法拔腿就跑。

 

“大人啊,您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。”他喃喃低语,却是如往常逼退百鬼一样,只身站在清凉殿台阶之上,冷眼俯视着这滚滚如潮的洪流。

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。

 

“真的不打算跑吗,狐狸崽儿。”洛新妇娇娆的脸庞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可惜神色,她还是蛮喜欢这个骄傲放肆的妖怪的,是她唯一看得过眼的几个男人之一,不过契约不可撕毁,她只能翻脸无情了。

 

“且让小生来会一会诸位吧。”妖狐展开折扇挡住半面脸,白衣红里,风度舒朗,唇角那一抹笑也是明艳至极,仿佛不知自己正一脚踏入死局。

 

“让开吧。”向来寡言的骨女歪了歪头,说道:“你会死的。”

“我会守住这道门。”妖狐的话语轻松无比,眼神扫过曾有一面之缘,如今却站在对立面的妖怪们。他身着华服,仿佛将要赴一场盛宴,笑依旧风流,话语却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然:“在我的的血流尽之前。”

 

 

本就枯坐在清凉殿内的崇德天皇陛下一怔,却见屋外阴云密布,沉重而压抑。

屋内烛火被穿堂风吹熄,昏暗一片,也亏得天皇居所被安倍晴明布下过结界,才能保持清净。他一阵心悸,却是披上外衣,打算去看看情况了。

 

他的梦魇越重,却觉得自己能看见不少曾经看不见的东西,譬如妖鬼,也隐约感觉出妖狐的本体,只不过他默契地闭口不言而已。对方倒是无知无觉,以为自己的身份捂的够好。

辟邪的香袅袅上升,却又被漏入屋内的风吹的飘散。

 

“风起了。”他自言自语道,却有着不妙的预感。

 

 

阴风大作,浓雾逼人。

 

当他打开门的时候,狂风逼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,继而站稳。阴沉的天色逼仄压抑,雾散去时,却见一人独立他宫门前,着一身惊艳的红衣,雪白的狐尾上一簇淡紫色的尖儿,正与衣袂迎风摇曳。

 

他的背影逆着光,脚下全是妖怪的尸骸,袖一抖便是凌厉风刃,鲜血溅满了石阶,淋漓而残忍。

 

这种近似血池地狱的场景,竟让他一时失声。当他的目光落在妖狐身上之时,他才蓦然发现,那身绯衣竟是被鲜血染红,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。

 

他的血,敌人的血,在地上蜿蜒,顺着台阶向下流去。

可他站的却很稳,仿佛生了根一般,牢牢守住了这结界唯一的薄弱之处。

 

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,回了回头,唇角带着无奈的笑:“吵醒您了?我会把这里收拾掉的,您可以去睡一觉,请放心,明天会是晴天。”

 

他几欲声嘶力竭,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,只觉心里痛楚难当,如坠深渊。

 

“您听我一次,别出来,一步也别踏出来。”妖狐伤痕累累的身子晃了晃,却用最柔和的语调叮咛着。“这是我最后的请求。”

 

“小狐狸崽儿,你守不住的。”洛新妇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些不忍,她挥挥手招出蜘蛛,却开始踌躇。在她看来,随着时间的流逝,妖狐挡出的防线摇摇欲坠,即使鸦天狗们加入战团,却也只是用接连战死来拼时间,结局不会改变。

 

骨女与般若已不约而同地踏上染满鲜血的石阶,走向站在高处,已然伤痕累累的妖狐。骨女手中之剑闪着寒光,般若的鬼面也愈加狰狞。

 

而妖狐加固了周身聚气,分明是打算以身为盾,不惜代价地阻拦。风刃与剑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,继而他手中攒着的风刃如狂风骤雨一般,直直将想要攻击的般若推下了高台,顺势又接了骨女一剑,他被逼退两步,般若却再次逼近,一爪刺中妖狐腹部。

 

一击得中,鲜血飞溅,妖狐吃痛,双膝一软跪倒在地。承受过多妖力而断裂的折扇已不能使用。

 

“真是块难啃的骨头。”使用禁术的阴阳师皱着眉,他已等得不耐烦,指尖夹着一张符咒,泛着深紫色的浑浊光芒,其中仿佛被封禁着什么可怖的东西。

 

他犹豫了两下,终而咬咬牙念起了咒文,符咒卡着视野的死角,迅疾地向着妖狐袭去。

 

一击即中。妖狐无力躲避,颤抖了一下,脸色泛起了青灰,衬着他一袭血衣,更是垂垂欲死。

洛新妇叹了口气,驱使蜘蛛顺着台阶而上,清姬蛇身扭动,似是在酝酿火焰。

结界突破在即。

 

年轻的天皇在见道妖狐鲜血的一瞬,仿佛听见什么碎裂成灰烬的声音,继而不顾一切的疯狂充斥了他的内心,他在发抖,为还未寒暄,就即将成为永久的离别。他从未如此惧怕过失去什么,自由,人心,权柄,亦或是生命,他几乎能付出一切,在此刻换取妖狐的性命。

 

我需要力量,能改变这一切的,巨大的力量,为此,即使为此堕为妖怪也在所不惜!

诸天神佛在上,吾起誓,吾将为大天狗,堕神入魔,为祸世间。

 

“吾愿为大魔王,扰乱天下——”

脊背又开始撕裂般地疼痛,让他几乎站立不稳,而他那双眸子里却亮的慑人。

“以五部大乘经起誓——”

他仿佛听见翅膀破开他的血肉,缓缓长出的声音,周围飘起的黑羽也荒谬如梦境。梦中人于高天孤月之上睥睨他,叹息他的固执,最终也垂下眸,融入他的魂魄,与他合二为一。

 “回向恶道,永不改悔——”

 

他已知晓,踏上这条路,就再也回不了头了。

 

 “自此,吾便为三大恶妖之大天狗,可那有什么关系?”他想道:“只要能够守护吾心之所向,为此,堕落为妖为魔,都无甚紧要。”

 

蔽月乌云散去,天狗觉醒之时。血色之月仿佛为天狗注入了无穷的力量,漆黑之羽漫天飞舞,化为凌厉的羽刃,所过之处随即收割生命。

 

大妖诞生引星象异变,妖力所过之处鬼神皆伏,血流漂杵。阴阳师五十年前的结界也不堪重压,碎成星屑。

 

笼住他的双翼骤然展开,卷起狂风。黑羽翩飞,又仿佛散落的星辰。重生的大妖披一身月华般的白色狩衣,手中执团扇,祭字挥洒淋漓,银钩铁画。他苍白又孤寒的脸上,寒星一样的蓝色眸子,竟然燃着暗色的火,那是鲜明无比的,杀意。

 

“谁动的手,站出来。”一字一顿,泛着苍冷,他伏下身极为温柔地将倒在地上的妖狐揽入怀中,半跪的模样,仿佛为之垂首的神祇。

 

他浑然不顾鲜血沾染了他的白衣,将垂垂欲死的妖狐横抱起,右手托了托他的头颅,让他贴近自己的胸膛。他开始输送妖力吊着他的命,动作温和,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品。

“妖狐,醒一醒。”他抚了抚他毫无血色的脸,急切地唤道:“别睡,我在这里。”

 

“您……回来了。”妖狐的金眸有点涣散,却依旧认出了他的模样。他唇边那一抹笑,依旧轻盈如三月晚风,他说道:“多年不见,您还是风采依旧,大天狗大人。”

 

“您的愿望还未达成,无法伴您左右,倒也是件遗憾的事情啊。”他的脸色灰败,萦绕着被诅咒的黑气,从肺腑出流出的血不断从唇边溢出。“真是可惜,我还有许多景致未曾看过。可惜,时间怕是不多了。”

 

“好。”他承诺道:“你会看见的,你还能看见许多许多的风景,吾带你去。”

 

阴云散开,一轮圆月从云层深处透出,月华横渡山石寒潭,青瓦孤檐,洒落在他银色的发上,如点点新雪。黑翼散落星屑,即使堕入人间烟火,他依旧如神明般高贵凛然。

 

真是美啊。妖狐想到,这大概是他终生追求的完美,永远画不出的绝色。

 

“小生已经看到了,最想得到的风景。”他心满意足地喟叹道,目光却落在了遥远星辰的彼岸,琉璃金色的眸底映照的倒影,却定格在了这一瞬。

 

“今夜的月色真是美。”他动了动唇,话语的尾音,却消失在风中。

 

他的心跳停止了。

 

大天狗蓦然一怔,却见点点碎光透着妖狐渐渐冷却的身体而出,于他身边眷恋徘徊片刻,继而向着天空消隐而去。

 

魂散了。

 

大天狗周围十步之内,无一敢近。近者皆杀,触者即死。似乎天地都明白了这样深沉的哀恸,大妖的双翼彻底展开,仿佛在宣告着他如暴风惊涛般深沉的怒意。

 

他抱着死去的妖狐,一步一步从沾满鲜血的台阶上走下。

他从至高神坛坠落,从黄金王座走下,走进这烟火人间。

 

这不是坚持契约的时候了,百鬼战栗,天地号哭。等级的差距是近乎绝望的,洛新妇起了退意,天不怕地不怕的般若,都紧绷着身子,决定随时脚底抹油。但是晚了,羽刃暴风如骤浪一般将他们卷入其中,妖力澎湃压来,仿佛要把他们格杀于此。

 

而那为首的阴阳师,得意张扬不复。他的喉咙被大妖死死钳住,表情惊恐,却对上了一双如深潭般幽冷死寂的眼眸。他的所有辩解全被掐断在喉咙里,无形的风如刀一般聚拢在他的身侧,锋刃齐齐对准他。

 

“首先是你。”堕落的神明湛蓝色的瞳孔紧缩,目光锁定了他。

下一瞬,他被无数漆黑的羽刃彻底扎穿身体,鲜血喷溅。

 

接着,他的尸体被丢在地上,新生的魔王自他的残躯之上踏过,如践踏一只蝼蚁。

 

阴云始终未曾散去,连黎明的存在也被剥夺,沉眠的宫廷未曾被唤醒。这屠杀之夜,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,直到大天狗杀尽目光所及的一切,直到他的灵魂里也烙下血与罪的刻痕。

 

这一夜,注定在阴阳道的典籍里,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 

平安京阴阳寮精锐尽出,前赴后继,一时间,平安京血染。

 

这情景,倒是颇为肖似当年。他也曾于黑晴明手下作乱,自恃孤傲无尘,却被晴明收服,教导大义真谛。他本意改悔,人类却不曾放过他,流言蜚声,万般诋毁。即使他为封印八岐大蛇而死,依旧如故。

 

他记起来了,胆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站在他这边的,除却鸦天狗众,仅有妖狐而已。

 

那时他还是个少年,笑意盈盈的模样,透着些轻浮风流,玲珑扇,春风面,却是当真讨人喜欢。他也曾爬过他所住院落的墙头,掷下一枝开的正艳的桃花,也曾化身为狐钻进屋内,向他讨新制的茶点。

 

他也曾笑着对他说喜欢,真真假假,他追过的女妖不知凡几,大天狗却又如高天孤月般,无情冷淡,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。

 

经年以后,他抱着死去的妖狐蓦然回首,才知晓他的风流薄幸后的深情如许,他踏尽千山后的执着如斯,他的守护与陪伴后的至死不渝。

 

情不知其所起,一往而深。

 

阴阳师们手执招魂幡,满城皆白,风摇幡动,浩浩荡荡连成一片。

 

大妖站在清凉殿的顶端,背后是一轮孤寒的月色,他俯视众生,眼神却有着深不见底的孤凉。他仿佛不曾在意这些几欲夺他性命的人,而是忽的想起了什么。

 

他忆起那天花下煮茶的时候,妖狐意味深长的问话,是风动,还是幡动。

风吹幡动,非是风动,非是幡动。

 

“……是我心动。”大天狗微微闭眼,轻声叹道。

可惜,太迟了。

 

他终而掀起一场羽刃暴风,背后羽翼展开,如魔王临世。

生而为人,落入红尘,他终是不能再成为神明了。那么,当魔王又有何不可。

可斩尽春风,又是否能见樱花树下烹茶煮酒,打着拍子唱一段和歌的归人。

 

 

 

 

“巫女阁下,这个故事后来如何了?”

“后来啊,大天狗许下重誓,愿为大魔缘,搅乱日本国运。他使政局生变,使人心浮动,惶惶不可终日,他掀起保元之乱,使得灾祸乍起,彻彻底底地踏进了魔之一途。”巫女笑道:“后来我也曾听说赞歧有他的踪迹,据说囚禁崇德天皇的行宫里找出了五部大乘经,皆是以血书写,印证了大天狗曾发下的誓言。”

 

“没有人去管他么?”

“有高僧指点,将崇德天皇的灵柩移到白峰神社祭祀,意图平息怨灵作祟,而坊间却传言,那是空棺。又有人曾见过,有一戴天狗面具,背后生双翼的青年曾出没于此,横笛吹奏,却是祸乱苍生的曲调。”

 

“他如此决绝,还想当神明吗?”

“他早已不是神明了,自他动心的那一刻,他便不再是那个无心无情的大天狗,而是落入红尘,尝遍爱憎离苦。”巫女道。

 

“做下这么多恶行,他不要他的大义了吗?”

“他大抵是知道,无论是力量,还是权柄,都无法改变人心。”巫女叹道:“他啊,苦修千年的大义,最终还是在情上一溃千里。这边是晴明当年算出的,他避无可避的一场劫难。他走遍世间,只为寻找妖狐的踪迹,此为执念,无可解。”

 

“寻找?他又会找到何时呢?”

“谁知道呢?”巫女说道:“我只知晓,他为此赴汤蹈火,上穷碧落下黄泉,也是甘之如饴。”

 

 

 

永志元年,崇德天皇退位,让位于皇太弟近卫天皇,后深居简出,鲜有人知。

 

久寿二年,近卫帝崩,朝中无储,乱象陡生。鸟羽、崇德尚在人世,扶植亲卫武士,搅乱朝政。后鸟羽法皇崩,崇德天皇掀起政变,不敌,大败,追随者皆被斩首,化为恶灵作祟京都。

 

崇德天皇下落不明,追捕者或死或痴,后白河天皇遂称其已被押解上船,流放于赞岐,以平息朝中流言。

 

野史记载,崇德天皇已化身大天狗,为日本国之大魔缘,扰乱天下,诅咒日本国代代国运不得昌盛。尔后乱象不断,延历寺强诉、安元大火、鹿谷阴谋事件等接踵而来,似有灾祸降临,日本国运不济,日益衰微。

 

 

《阴阳略》记载,大天狗与其追随者鸦天狗众,游荡于阴阳两界,似是在找寻某人。传说有阴阳师于月夜清凉殿上,见一银发黑翼大妖,吹奏横笛。

问曰:此曲虽美,但戚戚然,名何耳?

答曰:《返魂》,上达重天,下至地府,只为唤归。

阴阳师嗟叹曰:情深不寿,必伤人耳。汝为大妖,与天同寿,又何故伤神至此。

大妖曰:‘情只一字,却万般离苦。此乃长生劫。

 

 

 

——《平安志异·大天狗传》

 

 

首先感谢看到这里的你!

这次和太太们合作超开心的,太太们都敲可爱。我也体验了一下搭豪车的感觉,而且我大概是车速最慢的一个了,主催万般无奈下特许我开慢点儿,得意叉腰。


《长生劫》走的正剧风,我一般这个风格就是要虐了,四十米大刀就是这样刺激。被虐到的千万别打我啦!


这个故事其实讲了很多东西,故事由巫女起头,也由巫女讲述结局。讲的是后晴明时代,阴阳师皆为权力所驱使,不再恪守阴阳道。前世提及不多,大多是狗子的故事。狗子前世改邪归正后却被流言蜚语中伤,即使为正义而死也无人歌颂,他这一世还寄希望于权力能够匡扶正义,努力提高自身策划政变,并且潜意识地排斥作为妖怪的自己,但他在最后还是被崽儿的死亡所打动,意识到爱的存在,意识到人类的荒谬和残忍,所以选择放弃人类的身份变为妖怪,用无尽的寿命寻找下去。崽则是前世喜欢狗子,狗子却无情无心只顾自己的道,所以他和鸦天狗们等了五十年,转世后的狗终于爱上了他,不过狗以为自己是替身所以把他赶跑了,最后崽儿还是执着地为他而死。


狗子从神到人,再到魔,这一转变其实也是他的蜕变。以他沾染人性为前提,因为懂了感情是何物,也就多了一层悲剧的色彩。


文里埋着不少小伏笔,当做彩蛋了,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呢。

这是我很花心思的故事,如果你能喜欢就太好了!

 

BY 颜临歌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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